一、 中國服與奧運
1951年,一名穿著中式長袍的中年女子行走在芬蘭赫爾辛基市區,引起路人的紛紛側目。她沒有搭乘一般市民慣用的輕軌電車,而是徒步前往撒冷教會(Saalem),那一身陳舊的奇裝異服十分顯眼。不久之前,她還身陷鐵幕,受困於共黨控制下的中國東北。這時,撒冷教會上下都還沉浸在迎接她歸來的喜悅之中,生性活潑的主任牧師老馬牧師(Manmine )得知她生還的消息,甚至忘情的雀躍。
一日,老馬牧師終於忍不住皺眉對女子說:「我知道你很喜歡這件衣服,但妳可不可以換另外一套?看著怪彆扭的。」女子答道:「可是,這是我僅有的一件衣服。」老馬牧師尷尬地連連道歉,他與會友們仍在慶賀女子平安返國,卻全然忘記她早已身無分文。
她就是大湖神召會的創辦人,伊克勤(Anna Ekroos,1904~1999)教士。
隔年,赫爾辛基奧運會熱鬧開幕,至於她是否穿著那件衣服去觀看比賽,就不得而知了。
1952年赫爾辛基奧運
來源:Jakeson和萬益28歲的部落格
二、福爾摩沙的呼喚
「妳在中國吃的苦還不夠嗎?」 當安娜再次宣布她要到海外時,有人這麼問她。
毛澤東與飢荒沒有澆熄她對中國人的熱愛,1953年她再次回到了中國,更正確的說,是海峽對岸另一個中國政權統轄下的海島,即17世紀以來西人所稱的福爾摩沙。當時二戰已結束6年,但臺灣島仍處在貧困與戰火的威脅下,3個月前,南北韓才於板門店簽下停火協議,結束了長達三年的韓戰。整個東亞尚在動盪不安之中,許多外國宣教士對於是否繼續留在台灣工作心存觀望。大部分的宣教士寧可留在佈教相對容易的都市地區,而不願前往地廣人稀的鄉下。
伊克勤教士與戴佩貞(Taponen helvi , 1918~1999)教士為芬蘭自由海外宣教會(Finnish Free Foreign Misson,2001年更名為Fida International)首度差派來台的宣教士,她們從初始就志願前往竹南鄉間,其後,伊教士更獨自轉往更偏僻山村─大湖,那年她49歲。
1953年的大湖沒有草莓。此地本屬泰雅族北勢社群的活動區域,歷經清代輔墾局與日治時期警察的武力統治,已形成客家人的聚落,新建的鐵皮屋與竹籬笆則是一般外省人士的住家,戰前遺留的日式房舍則充作公務人員眷舍,這是當時台灣各地的常見景象。
伊教士曾多次到大湖訪問,以她在東北所擅長的棚幕佈道先試水溫,最後決定長期進駐。她先在下街27號(今大湖酒莊附近)租下一棟日式民宅,充作臨時佈道所,只在門口懸掛了以毛筆書寫的「基督教神召會」的簡單招牌,除了定期的聚會與禮拜,她勤於街頭散發福音傳單,也從事家庭訪問,那白皙的皮膚與西方面孔很快的在這個封閉而保守的山村引起了話題,但好奇圍觀者眾,踏進教會的人則少,來聽道的多半是兒童與婦女。
1950年代的大湖神召會,伊克勤教士(後排中立者)與主日學兒童在大湖下街27號的租賃木屋
1950年代的大湖神召會,伊克勤教士(後排戴眼鏡者)與信徒在大湖下街27號的租賃木屋
客籍人士是所有宣教士們公認最難佈教的對象,生性保守而執拗,堅守傳統信仰和倫理。伊教士卻選擇了這鐵板一塊,並且有所突破,她的教會中有不少熱心的信徒都是客籍阿婆。客家人不會干涉孩童與年長婦女接觸基督信仰,因為他們對於家族事務毫無影響力,但作為家長的男性並不輕易靠近教會。教會的信徒除了本地婦孺,還有人數眾多的外省來台人士,也是以女性為主。從老照片可知當時的會友族群,赤足者與著木屐、拖鞋者為客家人,其餘為外省人士。此外,下山從事交易的泰雅族人,也是她所關懷的對象。
三、麵粉教和耶穌廟
伊教士來台時分恰逢美援的高峰期(1951~1965),當時美國為了防堵共產勢力擴張,並解決糧食過盛的內患,積極地在有糧荒的第三世界國家發放麵粉、豆類、油類、奶粉、舊衣服等物資。由北美洲基督教國際救濟會統籌,透過本地教會系統與鄉鎮公所合作,針對低收入戶來進行發放。在美援時期全台各教會幾乎都有從事這類社福工作,許多民眾來到教會只為了領取物資,而非聽取福音,甚至戲稱教會為耶穌廟,將基督信仰汙名化為麵粉教,這也引發了許多宣教士的反彈,表示不願再配合救濟工作。伊教士在東北傳道以來,就長期致力於周濟貧民,將之視為本分,儘管引起民眾對信仰的誤解,她還是一本助人的原則。她因忙於傳教事務,乃委託信徒傅培協助相關文書作業。
彼時許多台灣民眾往往利用麵粉袋來製作內衣褲,生性勤儉的伊教士也絲毫不浪費,她先以洗衣刷沾取肥皂大力刷洗,直到麵粉袋上的圖文消失為止,然後縫製為教會專用的洗禮服。她說在芬蘭,受洗的人們都必須自備浸禮用的服裝。時至今日,教會仍在使用伊教士的這批手作服。
美援時代滿倉庫的物資
來源:財團法人台灣基督教福利會
以美援麵粉袋所製成的內褲
來源:拼圖 旅訊
2007年8月4日郭豐濤牧師在後龍溪為謝淑貞長老的子姪甥兒們舉行受浸儀式,受洗者穿著伊教士以麵粉袋製做的浸禮服
四、應許之地
除了大湖本地,伊教士也將佈教範圍擴大到鄰近的獅潭鄉、卓蘭鎮與泰安鄉,當時大湖雖然已有客運開通,但不僅班次少,收班時間亦早,伊教士如要前往苗栗的佈道所或是泰安鄉,都必須留宿當地,隔天再返回大湖;大部分的時候她都是以自行車代步,對於原住民的傳道事業也不曾偏廢。在數年的努力後,1959年11月18號,她以父親的遺產在本地泰雅族人所稱的南灣,泰安鄉大興村7鄰1號興建了第一間禮拜堂─大興神召會。
伊克勤教士的苗栗傳道地圖
著泰雅族服飾的宣教士與本地婦女,攝於1950年代
左二伊克勤教士,其右為彭美秀(Pynnonen,Mirja Helena ,1924~)教士
來源:「芬蘭五旬節教會傳教一百週年」網站http://www.seurakuntalainen.fi/uutiset/suomen-helluntaiseurakuntien-lahetystyo-tayttaa-sata-vuotta/
1959年獻堂的大興神召會,郭豐濤牧師攝於1970年
中立戴帽者為伊克勤教士
隨著信徒的日增,伊教士在大湖街上所租賃的禮拜堂也從下街遷往明湖村合作街14號,而大湖的獻堂需求也更為緊迫。1963年10月,她奉獻了從母親所繼承的遺產,在民權路21號斥資興建了一棟兩樓磚造建築,即今大湖神召會現址,也在教會隔壁(門牌為19號)為自己購置了宿舍,以便就近照料教會事務。獻堂之後,信徒的心靈寄託更為穩固,人數不斷成長。
明湖村合作街14號現況
位於大湖農會旁的巷內
1969年10月2日大湖神召會,右方建築為教會,左方19號為伊教士住宅
後排由右至左為伊克勤教士、楊素真老師
伊克勤教士在1969年聖誕節證道
伊教士曾於東北傳道,華語流利卻不諳客家語,語言的限制使她的傳道對象僅限於外省人士,對於客家人她則須透過翻譯,因此,她在大湖的工作十分仰賴本地傳道人的協助,先後與許多本地同工如周慶源牧師、李子暉牧師等人合作,而其中同工時間最長的是郭豐濤牧師。
1969年大湖神召會
後排由左至右伊克勤教士、楊素真老師、李子輝牧師、周慶源牧師
1960年代末期教會於大湖情願來餐廳聚餐
由左至右為伊克勤教士、郭豐濤牧師、李子輝牧師、周慶源牧師全家福
伊克勤教士與郭豐濤牧師
攝於1965年
郭豐濤牧師起初以傳道身分受邀來大湖,與伊克勤教士配搭,因華語、客語皆善而合作無間,情同母子。其後又得到師母的助力,師母蕭秀英為國小教師,擅長合唱指揮與音樂教育,為教會的婦女與兒童工作帶來莫大的助益。
1971年大湖神召會
由右至左郭豐濤牧師、師母蕭秀英老師
五、留存冠冕
當時伊克勤教士來台工作長達18年,已屆退休之齡,乃將教會事務交棒於傳道夫婦,仍居於教會隔壁的19號民宅。在台的芬蘭籍傳教士皆尊她為長姊,她的客廳往往成為芬蘭宣教士們聚會的大本營,總是飄散著現沖咖啡與烘焙麵包的香味,是她們懷鄉時的最佳的去處;在旅宿業不發達的大湖,她也經常接待素不相識的外籍人士,提供他們盥洗與休憩。閒暇時則從事毛衣編織或利用草莓、李子等地方農特產自製果醬。喜愛兒童的她,退休生活最快樂的事,就是照顧郭牧師年幼的兒女。
左起高美蘭(Kauppinen,Leena Esteri , 1935~2014)教士、伊克勤教士、尤玉玲(Jarvinen,Sirkka Sisko)教士、何可善(Oksa,Helvi Marjjata)教士,幼童右起郭豐濤牧師長女侑欣、次女侑玫
攝於1970年代初期伊教士的客廳
由左至右為璧康琴(Pyykkonen,Sarra Elizabeth)教士、伊克勤教士,彭美秀教士,幼童左起郭豐濤牧師長子聿頎,次女侑玫、長女侑欣,所著毛衣皆為伊教士手織
攝於1975年伊克勤教士宅邸客廳
伊教士與郭豐濤牧師全家
右起伊教士、郭師母、郭牧師
幼童由後至前郭牧師長女侑欣、次女侑玫、長子聿頎
1979年75歲的安娜決意返回芬蘭。
在台灣宣教23年,從未對外募款,以一己之力在苗栗建立了兩間教會。在台之房產家具悉數由教會處理,僅保留幾件紀念物品,其餘分毫未帶走。
晚年的安娜獨居於赫爾辛基市區的一處單身公寓長達19年,依然不搭乘電車,腿腳不好的她拄著手杖,堅持每個主日步行30分鐘前往教會,嚴冬下雪日亦如是,直到1999年以95歲高齡榮歸天家。
伊克勤教士於芬蘭赫爾辛基的單身公寓
伊克勤教士於芬蘭赫爾辛基的單身公寓
伊克勤教士公寓玄關的手杖、外出服與帽子
1999年9月伊克勤教士於撒冷教會的告別式
右起巴禮得(Seppo Partti,1947~)牧師,郭豐濤牧師長女侑欣、次女侑玫、女婿至銘
後記:
#有人在為你禱告
1999年我與大妹飛往赫爾辛基參加姆姆伊克勤教士的告別式。芬蘭之行,使我疑惑為何她們願意離開舒適先進的祖國,來到落後又偏遠的台灣。我在大湖神召會為伊教士所舉行的追思禮拜中提出了這個問題,當時高姑姑(高美蘭教士)流著淚說我真的長大了。
在告別式結束後的某日, 撒冷教會的俞牧師(Emmanuel.Yrjola)特地開車帶我到姆姆的公寓,是一處距離教會車程約10分鐘的單身宿舍。我望見牆上所懸掛的照片就忍不住淚崩了,俞牧師在旁顯得有些尷尬,全然不知所措,我指著相片裡的幼童向他解釋,那就是兒時的我與弟妹,姆姆就如同我們的祖母一般。
俞牧師表示,他和姆姆並不熟,只知道她是教會的老宣教師,對她的了解有限。事實上,姆姆曾經和俞牧師的父親俞友來(Toimi Yrjölä)牧師一起被撒冷教會派到滿州國宣教呢!這是俞牧師出生前的事了,他又怎麼會知道呢?
俞牧師早年被教會差派到印尼傳道(目前已退休),他們家族三代都在海外從事宣教工作,是撒冷教會重要的核心同工,目前俞牧師的兒子(Mika Yrjola)為撒冷教會主任牧師。俞牧師出生於雲南;他的兒子則在印尼出生,真是一個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家族!
俞牧師告訴我,姆姆已將這處公寓捐給撒冷會,他們整理好之後,將作為教會的接待所。我見五斗櫃上的有一疊還來不及拆封的信件,隨口問起他們都如何處理遺物,他說信件屬私人物品,他們尊重個人隱私,最後多半都會予以銷毀。我極為心痛,這意味著十幾年來我們寄給姆姆的賀卡、郵件、錄音帶都將付之一炬。
上世紀的通訊不若現在方便,姆姆在1979年回國後,只能仰賴越洋電話與航空郵件來傳遞對我們的思念,我們都會以錄音帶錄下較長的說話內容再郵寄給對方。至今我仍記得父親拿著錄音機要我們對姆姆講話的情景;在某次芬蘭寄來的錄音帶中,她提及前日遇見友人的孩子,分外地想起我們,每天都為我們禱告,她訴說著思念之情,竟至哽咽淚下。
姆姆當初離開台灣是極為艱困的抉擇,本可享受天倫之樂,卻孤獨終老。她以身體健康為理由,不希望因此拖累我們家人(當時台灣還未有健保制度),她相信芬蘭的社會福利政策會妥善照顧她的晚年。
1999年8月她得知母親過世的消息,又著急得哭了,憂慮著家中的經濟狀況,然而,兩周後她自己也離開了這個世界。那一年秋天,父親先後失去了愛妻與慈母,不久因消化道潰瘍而病倒,不得不缺席姆姆的告別式。
我相信姆姆至今仍然每天為我們禱告,在天堂裡。
(我敲打著鍵盤,銀幕竟又模糊起來……)
姆姆將我們兒時與她的合照懸掛在客廳的牆上,天天為我們禱告
1999年10月11日大湖神召會為伊克勤教士舉行追思禮拜
高美蘭(Kauppinen ,Leena Esteri,1935~2014)教士致辭
(郭侑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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